夕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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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里斯与龟

ubadbad:





街道上的人都在说隔壁家的阿俊归家了,那个孤身一人在北方的城市里闯了一些名堂的小孩,如今也长成了大人。


阿俊父亲在小城里最好的饭店包了整层楼的宴席,婚宴规格,上上下下老老小小,连续三天请了百十几号人来吃流水宴,一时风光的很。


前来吃酒的客人无不交口称赞阿俊有出息,夸他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争光,大伙儿也跟着蹭了脸面,阿俊父亲能培养出阿俊,是他的福气。恰逢那天对街邻居的女儿出嫁,鞭炮放了一路,旁人也都把它归为了“阿俊带来的好运”里去。


可大家回头聊起来阿俊做什么,却不甚清楚,唱歌的?搞音乐的啦。制作人?那又是什么?管他啦,反正能请得起这样的酒席肯定在外面赚了大钱。是呀是呀,锦福楼的红烧狮子头真他妈绝了。


从头至尾,大家口中的阿俊都没有出场。


阿俊身体不太舒服,阿俊父亲站在锦福楼的门口笑着向大家解释。




而此时作为小城主人公的阿俊正站在自己家二层小楼的阁楼上,透过窗户去看两条街外熙熙攘攘的客人。刷,面无表情的把窗帘拉上。


地上散落着几张从装订上掉下来的白纸,合同两字隐约在五线谱间。






楼下门铃响了有些时候,阿俊母亲在厨房剁菜,菜板咚咚地盖住她耳膜。


“妈!开门啦!”阿俊站在楼梯口喊。


母亲的背影岿然不动。


门铃还在坚持不懈的制造声响,阿俊只好慢吞吞的亲自下楼。


外面明晃晃的光跌进来,一双手趁机跃入阿俊视线。


“饺子皮。”手的主人说。


阿俊抬眼看过去,带着白帽子的男生一手握着自行车把,一脚支地,眯着眼看向自己。虽然被帽檐隐去了很大大视线,但那目光很明显的是打量。


阿俊被盯得发毛,对方等不及,抓起阿俊手腕把塑料袋挂上。


“谁啊?”阿俊母亲举着菜刀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


“你定了这个?”阿俊扭回头,勾着塑料袋抬起手。


“这么快送来了?”阿俊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来,“给钱了吗?”


阿俊摇头。


“人呢?”阿俊母亲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阿俊站在她身后,也朝街道深处望去,影子空空。


“这孩子。”


“谁啊?”


“说起来……”阿俊母亲若有所思,低头掂了掂手中的饺子皮,“这得有五块钱的吧,改天你给人家把钱送过去。”


“不要。”阿俊一扭身又要上楼。


“啊……想起来了,”阿俊母亲站在原地,望向阿俊的背影若有所思,“没记错的话,小源和你还做过两年初中同学。”


阿俊停下脚步,脑袋掠过刚才男生的侧脸,只是模糊的影子。


“记不起了。”阿俊如实回答。


“对了,”阿俊母亲又想到什么,话题再一次被岔开。“韭菜饺子喜欢吗?”


“不喜欢。”阿俊爬上楼梯,重新躺回床上。


对面书架上有从上幼儿园时便累积起来的毕业相册,阿俊枕着胳膊,遥遥打量,盯了半天迟迟没有动静。


不过是老同学而已。阿俊在心里想。






傍晚的时候来了好些人到家里,男的女的都有,年纪和阿俊相仿。


年轻人闹哄哄的挤在门廊上和阿俊母亲打招呼,手里提着水果啤酒和盐水毛豆,问阿俊在家没有。


阿俊早就听到动静,躲在楼梯口,顺着回旋的缝隙看下去,辨认了好一会儿,认出为首梳着大背头的男人是初中班长。


“阿俊!聚会就差你一个人了!”对方眼尖的捕捉住角落里偷窥的阿俊,扭回头向身后的人报告:“阿俊说要请客啦!”


阿俊神色慌张地回头查看身后,来确认此地并没有另一个和自己同名的人。


“别看啦阿俊,快下来啊!”班长大力挥舞手臂。


自始至终一个字也没开口的阿俊再次慢腾腾从楼梯上下来,灰色T恤上尽是在床上团了一天的褶皱。


“换件衣服去。”阿俊母亲拍了拍他的肩。


“很快就回来。”阿俊懒得再上楼,扯扯衣角,坐在门廊上,于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下,系好球鞋鞋带。


“去锦福楼!去吃锦福楼的狮子头!”


“吃你个大头啦,连续吃了三天你还没吃够?”


“那就烧烤?刚好买了啤酒。”


“你们男生还有有没有点追求,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宰阿俊一顿。”


“去酒吧嘛,附近新开了一家,结束后还可以去唱歌,明天可是周六!”


一群人自说自话着走在前头。


阿俊落在最后,想起什么,又蹑手蹑脚溜回客厅从外套口袋里摸了张卡揣进口袋。


“和同学玩得开心哦!”阿俊母亲走到门口送他。


阿俊敷衍地挥挥手,跑着跟上前面的队伍。




聚餐地点的选择最终因为日料韩料火锅店不允许自带酒水,大家还是辗转来到了烧烤摊。


白色的塑料圆桌旁肩挨着肩坐满了一圈人。待在阿俊数清在场人数后,不得不怀疑班长口中的“只差你一个”只是“只差你一个请客的人”的意思。


班长举着菜单按照价格从高到低点了满桌后,笑嘻嘻的过来攀着阿俊肩膀,“这些消费还好吧?阿俊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不许笑话我们。”


阿俊摇头,继续低头剥着盐水毛豆。已经凉掉的毛豆壳煮得软烂,拇指轻轻一搓,翠绿的豆子便落进手心。他攒了满满一手,仰头一口吃掉,满嘴浓香。




原先班里最肥的玲玲自称瘦了五十斤, 现在在航空公司工作,曾是班花的小乔最近刚生了孩子,脸上还有未消的浮肿,阿健成了体育老师,皮肤晒得黝黑,小毛开了出租车过来,哈欠连天讲自己每天四点钟就要起床换班。


当然,班里四十二个同学,最有出息的还是你啦。班长哈哈笑着,率先举起酒杯,让大家一起为归家的阿俊再敬一杯。


“其他人呢?”阿俊随口一问,打量了一圈,大家的面孔比想象中还要陌生。


“其他人?还有什么人?”班长打了个酒嗝,“能来的都来啦……”话还没说完,突然又被身后服务员打断,新烤好的两盘羊肋骨火候刚好。


“来来来!趁热吃!”瞬间忘掉刚才断掉的话,班长一边发着一次性手套一边招呼着大家。


食物的热气腾着浓烈的白烟,炭火发出滋滋的响声,油珠在食物上打滚,烧烤摊上方并不明朗的日光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塑料餐布上的层层油光也跟着荡漾。


阿俊离家太久,记不起很多事情,插入不进话题。他被迫喝了好些啤酒,倚在身后的电线杆上昏昏欲睡。


意识模糊间,他看到有人半途中新加入了饭局,自己座位旁边添了张凳子,酒杯哐啷哐啷撞上,他听到班长要服务员把菜单再上一遍。堆在自己面前的盐水毛豆被旁边多出来的那双手一一拿走,一座小山没了,另一座小山又起来。




阿俊最后的意识是撑在烧烤摊顶棚的蓝白塑料布,长在一旁的芒果树还未成熟,枝头挂着几颗尚且青涩的果实。


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灯光,稀稀落落的从头顶洒下来。


酒精作用下,是勉强可以算作“归家的好处”的短小片段。






所谓的同学聚会刚结束没多久,班长又找了过来,穿了一件粉红色的polo衫,看样子刚下班。


他站在阿俊家门口,双手交叠着盘在小腹,笑眯眯的和站在门廊上收衣服的阿俊打招呼,“阿俊,上次聚会怎么样?听说你睡了两天,现在酒该醒了吧哈哈。”


阿俊抱着衣服揉眼,傍晚的灌木丛有数不清的小飞虫。待在看清是班长后,阿俊想也没想地就要去伸手关门。


却被眼疾手快的班长抢先了一步。


嘬着满脸汗珠的班长被日头蒸成紫红,敦厚的肥肉堆挤在脸上,憨笑两声。


“阿俊上次喝多了还是小源送回来的呢。”他掰着门框,眨眨眼睛。


不过片刻的迟疑,便被班长挤了半个身子进来。阿俊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说起来上次也是小源掏的钱,你那天只带了张卡吧,这里的商店都不怎么支持刷卡啦。”


毫无印象。关于聚会结束后,阿俊的脑袋一片空白。


“所以……”班长挤挤眼,欲言又止。


“所以?”阿俊皱起眉头。


“咦?班级群的消息你没有看吗?下周有组织周末的三夜两日游啦,就在这附近,上次聚餐没有机会来的那些同学也想见见你,托我来问问。”


原来开头的对话不过是铺垫。


“……”阿俊悄悄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从人字拖里探出来的大脚拇指,声音很轻,“这周末?真的没空。”


面对这样的回答,似乎也在班长的意料之中,他拿文件夹扇了扇风,嘀咕,“那只能在小源那里把名额去掉一个了。”


飞虫再次飞回来,绕在阿俊面前打转。


阿俊揉着眉往后躲,随口问了一句,“他组织的?”


“嗯?”班长想了想,似乎在考虑怎样组织语言,“算是吧,小源在那边当导游,可以给我们拿友情价,”说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折扣很大哦。”


“又不是钱的问题……”


班长听后大力一拍阿俊肩膀,“那还考虑什么,说好了,一定要来啊!”


阿俊的脑袋被肩膀带动着,不受控制的点了点头。


但在频繁抖动的景象里,阿俊着实回忆不出有关小源的记忆。他的注意力全被那些萦绕在蔷薇花上的飞虫吸引,满脑子都是杀虫剂到底被放在了哪里。






阿俊父亲这天晚上回来的有些早,吃过晚饭后,一家三口各有安排。阿俊母亲去了广场,阿俊刚准备上楼,便被父亲叫住了。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综艺频道正在播放古早的小品,上个世纪观众的笑声听起来都尤为诚恳。


阿俊父亲不响,阿俊也无话可讲。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两端看完了三个小品,整点的时候阿俊父亲切换到新闻频道,直到听完天气预报,双方没有任何交流。


还未完全进入盛夏,空气里的气流却紧紧压向更低的表层,在这样的低气压下呆了一个钟头后,阿俊终于忍不住抬起屁股,扔下句“还有事情没忙完”,逃也似的跑回阁楼。


阿俊父亲换了个台,咂咂嘴巴,在茶几的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把烟戒了。






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地板上团了好些废纸,五线谱的草稿本上潦草的填了半截音符。


阿俊盘腿坐在地上,拿铅笔在纸上改了又改,划掉三小节,又添上几个休止符,跟着哼了一句。


随即,地上的纸又多了新的一团。


阿俊仰躺在地板上,直愣愣的望向天花板。


还是什么都写不出。


很长一段时期内投递出的乐稿无一例外都被退回,偶尔有好心的接件人在邮件里多写两行回复,不外乎是“没有感情”、“旋律太过普通”、“需要有更多的记忆点”。等阿俊照着以上的条目一一修改后,却又收获“元素堆砌过多”、“忽视音乐本身”、“过于小众化”的反馈。


是跷跷板,从底头翘到半空,永远达不到他人口中的平衡。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被经纪人劝说“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找找灵感试试”,一起推过来的续约书却显然带着更加婉约的不言而喻。


阿俊调大的电扇风速,窗户开了半扇,呼啦,散落在地上的纸瞬间飞出大半。


哎呀,阿俊见状惊呼,手忙脚乱地跟着跑到窗户前去追,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迎面兜了一头的风。


阿俊吸吸鼻子,怅然若失地站在窗前,看着音符伴随着凉丝丝的湿气消失在夜空,掏出手机给班长回了个短信。






再次上了班长的当。


阿俊穿着运动衣站在队尾,搞了半天,直到被要求佩戴从排头传过来的xx公司团体工牌,这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谓的同学聚会不过是其单位奖励的员工年中福利。


阿俊被班长勾着脖子前去同每一位同事打招呼,被迫摆出一副熟稔的样子。


“是呀是呀,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阿俊啦,不是早就告诉你是我初中同学吗?这下相信了吧!”


“什么?没听说过?鼎福楼的狮子头不能让你这样的人白吃!吐出来!”


“阿俊还是单身啦,人家公众人物眼光高的很,这位小姐你考虑一下我好了。”


班长喋喋不休地徜徉在大家或探究或艳羡或不屑的目光下。


阿俊受不了,找了个理由挣脱开班长,向树下的阴凉走去,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继续等待大巴。


直到走近后发现阴凉里早就站了另外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在树下的雪糕柜里挑挑拣拣。




还在念中学的时候也有类似的郊游,身兼班主任的语文老师特意拿出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两节作文课带领大家去河边采风。


女孩子的背包里是满满的零食水果,男孩子则抗着临时用竹竿做成的简易鱼竿去河堤边垂钓,不然就是比谁的水漂跳得更多更远。桥桩底部攀爬潮湿的青苔,不小心蹭到衣服上回家免不了被教训一顿。不远处的堤坝还在修建,建筑工人们攀在脚手架上敲敲打打,有些顽固的石块必须要靠雷管炸开,所以时不时就能听到一声石头崩裂的轰隆。砰。砰。砰。听久了很像祭典时节响彻整夜的鼓。


大家在河边逗留了没一会儿,就被以太危险为由赶走了。


印象中的夏天总是这样仓促的结束。




身后突然传来鸣笛声,土黄色的大巴腾着尘土姗姗来迟,班长跳着高招呼阿俊赶紧回来。


阿俊终究还是没有走到树的尽头,于半路上折返回去。






两日游的目的地是小城附近的另一座小城,这种群居定理类似于山的那边依然是山,海的对面也仍旧是海。小城由无数座小城构成。


阿俊被安排到了班长旁边的座位,班长坐在最前排向旁边人解释,“我晕车啦,坐后面会吐的嘛。”


阿俊低着头往耳朵里塞耳机,幸亏提早准备好了眼罩,要不然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熬过去。


正当他准备躺下,眼睛一瞥,扫到贴在自己斜对面玻璃窗的镜子。


很不起眼的小块玻璃片,更像是谁贴在那里的恶作剧。镜子里的人穿着旅行社统一分发的白色外套,胸口印着xxx旅行团字样的蓝色楷体。白帽子终于摘下来,阿俊看到他柔顺的黑发遮住眼睛,眼皮动了动。


那就是小源了。


“什么?……可以。”


小源低声和旁边人交谈,随后和那人换了下位置,坐到了靠窗的里面。


镜子里看到的一下变了另一个人。


阿俊收回视线,扯了扯耳机,重新戴上眼罩。




三小时的车程不算近也不算远,比起安全快捷的高速公路,大家却一致选择了环山路线,美名其曰亲近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从电脑屏幕里浏览一下风景的人哪来的底气说这样的话。


虽然提前做好了规划,但GPS覆盖不到的地方,路障出现频频,大巴走走停停,不免有些颠簸。坐在后面的人受不了,扒着窗直接就吐出来。而忍受了班长半路鼾声的阿俊也终于找到恰当的时机站起来,招呼着后面的人换一下位置。


很巧合的,在换到第三次到时候,阿俊坐到了小源身边。


小源还在睡觉,帽子盖在脸上,遮住投过来的大片的光。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水色湍急。阿俊是有听说过附近有小片森林,但从没亲身体验过,两人环抱才能堪堪围过来的古树比比皆是,宽硕的树叶层叠攀接,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中坠落,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映在小源的脸上,光彩流离。


光的温度烫的脑袋热乎乎,阿俊觉得熟悉,不自觉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到达目的地已临近中午,阿俊醒来后脖子酸痛,一抬头,团成圆柱形的外套从肩膀上滚下来落到了脚下。


阿俊捡起来,看清楚那上面印着的xx旅行社标志。


脱了外套的小源里面也穿了一件白色,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车下清点人数。




住宿的地方装修成带着地方风格的客栈,两人一个房间,上下铺。


大堂排满了要入住的旅客,人群乱糟糟的挤作一团。


等排到阿俊,他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心灵感应般地一回头,恰好瞧见和离得远远的班长对上眼。阿俊暗暗咋舌,连忙趁班长还没挤过来的空档,随手抓了个旁边的人扯到身边,对着前台的登记人员喊,“我要和他一起睡!”


短暂的安静后,是哄堂大笑。


登记人员见怪不怪:“知道你们要睡一起,不用那么大声。”


阿俊讷讷松开手,用咳嗽来掩饰脸红。


而被自己抓过来的小源却没怎么在意,他趴在柜台上,一手支腮,扭头问阿俊,“身份证带了吗?要登记。”


阿俊手忙脚乱的去翻口袋,钱包掉在地上两次,弯腰捡了三下才拾起来。


同行旅客俩俩分配过后只剩下了班长一个人落单,领回房卡的路上,班长跟在阿俊和小源身后,一脸不情愿,嘟囔着“我一个人怕鬼的啦!”


阿俊目不斜视脚底生风,生怕小源再去做出让步,看到他落在自己身后几步,不假思索便拉起对方的手腕跟上自己速度,把班长远远甩开。


刷了房卡,一进门阿俊便卸了力气,抵在门板上平复喘息,抬手想去顺气,这才发现手里还握着人家的手。


小源把手抽出来,若无其事去把行李扔到了上铺。


愣在原地的阿俊听到他哼笑一声。


声音很轻:“你还是老样子。”






第一天的行程集中在下午和晚上。古镇的开发不外乎观光古建筑和宣传民俗之类的活动,全国各地风情街的商品店大同小异,外来小吃占了九成比例。在介绍了几座传说中的古楼后,小源不负众望的把大家带到了消费区。


仿冒翡翠、粗糙的手工艺品、炸臭豆腐和连锁奶茶。街道两旁充斥的不外乎是这些。


小源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向前来讨说法的大家解释,“没办法,社里和这边签了合同,到了人家地盘上,我们说了不算。在这边呆两小时就OK,不买也可以的呀。”


说这些话的时候,小源又变了一个样子,带着一些缱绻于生活中的成年人的狡猾,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钻些无关紧要的小空子。


只是不知道这些行为换到旁人身上,阿俊还会不会这样觉得。


他沿着柜台走了一圈,回来时手里多了三个香囊。班长一脸八卦的凑过来,问他买这么多女孩子家家的东西做什么,不会是送女朋友吧。


“哪有,”阿俊把香囊塞进背包,摇了摇头,“不是有什么三个锦囊之类的说法吗………”


“什么嘛……”对方大失所望。


“关键时刻实现愿望什么的……”


“诶???这你都信!!!”




说是干花的香气,但蹭到手心里的更多的是人工添加的工业香氛,浓烈的刺鼻。味道传到小源鼻子里,他轻轻嗅了嗅,“栀子花啊。”






虽然提起小城都是小城的样子,但就像锦福楼之于小城,其他小城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狮子头”。


卖凉糕的老店有近百年的历史,隔着老远便看到前面排起的长龙。


翡翠店两钟头游结束后,终于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但照这队伍行进的方向看,怎么看还是集体行动。


班长在阿俊这里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也后知后觉认清自己处境,火速找到了新的伙伴,扭动着肥大的身躯加入前方的队伍。


阿俊又变成一个人,目光却有一搭没一搭注视着小源,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跟着。毕竟在这里除了班长,他只剩下这么一个认识的人。


小源在打电话,声音爽朗,和电话那头的人聊天扬着笑盈盈的脸;小源在发短讯,字打得慢了便去发语音,手机举在嘴边,阿俊听不清了;小源收藏了几百个表情,拇指翻飞着发送出去,对话框被狗头占满。


小源也去排队了,阿俊紧随其后。


小源从卫生间里出来,抬头看到阿俊,吓了一跳,“咦,你也来上厕所?”


阿俊这才回过神,回身看向身后队伍,十米远处交叉出去的半截,分别通向凉糕店和男卫生间。






晚上小源突然接到通知,说这天恰好是当地的一个传统节日,八点钟的时候会有民俗表演,本地年轻的男孩女孩也会趁着这天互表心意。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纷纷表示兴趣,宣读消息的小源却提不起精神。


想想也是,既要负责帮忙租借当地民族服饰,安排观看场地,又要维护好秩序与安全,全是些凭空出现的麻烦。




小源还在房间门口向当地人沟通,试图安排一个合理的时间,坐在床边的阿俊脱下鞋子看了一眼自己脚底,前脚掌已经磨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水泡。


“不要算我了。”阿俊冲门口喊了一句。


却见小源刚好关门,正抱了一摞衣服往这走,听到自己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前头的路。


小源把属于阿俊的那套挂在衣架上,背对着阿俊道,“衣服已经借好了,去不去随你。”说罢抱着剩下的那些去了其他人那里,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白天信号一直不太好,阿俊索性关了机,现在才想起来,从包里摸出来重启,屏幕亮后,几条讯息跳了出来。


除了几条当地通讯公司发送的优惠套餐订购通知,再就是母亲发来的问候,问他到达了没有,景色如何之类。


阿俊往后翻了翻,最末尾的一条是经纪人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五个字:有空联系我。


夜幕渐渐暗下,徐徐的风从河堤吹来,街灯逐一点亮,长河一样的街景一路绵延到天的尽头。


阿俊站在二楼窗台向外看,穿着青色短衫的小源正带着大家浩浩荡荡的往表演会场的方向去。


阿俊想了想,低头给经纪人回了个“许哥什么事”,然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去了卫生间。




藏青底色的亚麻短褂,袖口绣着繁复古老的花纹,领口已经洗变形。


阿俊站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但换了一件衣服,气质却一下不一样了。衣服遮盖掉了他原本的气息,将他变成了本地人。


表演大概已经开始了,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隔着远远的,能听到对面锣鼓喧天。


阿俊顺着音源走,一路上打听了几个本地人,等到了那里,民俗表演已经结束,烟火大会刚好开始。


警示牌写着游客远离的标志,禁止通行的隔离带却明显一退再退。


工作人员隔着远远的用遥控控制烟花的开关,烟芯嗦着火花往前窜,“嘭!”的一声巨响,火光在夜空绽开,其他无数声砰紧随其后,犹如白昼降临。


阿俊被震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看到了斜前方正仰头看着天空的小源。


那是微微张着嘴巴,露出一副出失神表情的小源。




烟火表演还在继续,围上前去的游客越来越多,工作人员一直在维持秩序,举着扩音器让大家往后退,“不然会有危险!”


但被烟火点燃的观众们对此警告置若罔闻。


舞台边临时搭起来的脚手架在人群的推挤下摇摇欲坠,连接彩灯的线路也剧烈摇晃起来。


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钢管坠到地面上的声音清脆响亮,所有灯光刹那间集体失明。


这下才是全乱套了。


人与人之间没有缝隙,慌乱下只知道一股脑的往外跑,提前设置好程序的烟火却还在继续,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天空,掩盖住地上人们的叫喊。


只有阿俊在往里冲。


扑到眼前的是人们惊慌失措的脸,压扁了、搓圆了,变成二维的画面向他袭去,耳朵却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长时间像火车进站时发出的耳鸣,滴滴滴——滴滴——滴——,信号错乱一般。头顶上的火流下来,于半空中燃尽熄灭。


他逆着人流朝着那个目标艰难地挤过去,抓住那人手腕后,又折返回身往外挤,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挤了十米多米远,人群这才开始慢慢的向四周散开。与空气的真实触觉也慢慢感知到了,先是自己粗粝的呼吸声,然后是周围错乱的脚步,跑丢鞋子的小孩子赤着脚哭泣,大人蹲在一边小声安慰,一旁的情侣吵架很大声。


一切向他涌来,阿俊这才是真正的落地了。


月光又暗了几分,光亮只有头顶烟火的余烬,磷粉飘落在空气里,带着硝的气息。


阿俊不再来势汹汹,走到空地的他放慢了脚步。小源扯了扯手腕想从阿俊的禁锢中抽手,却没有成功,于是作罢,便任阿俊牵着往前走。


不远处种着柳树的高地已经挤满了逃生成功的游客,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汇聚成一束束探照灯,班长的声音传过来:小源!这里!哎?阿俊?你也来了?


原来民俗表演后小源就安排了大家回去,本就没有观看烟火的打算。眼下大家都聚集在柳树下,本还有些怨言的人此刻都换了一副心情,回想刚才场面,各自心有余悸。


即便游客全部都成功逃脱,烟火表演也无法继续下去,草草收场。小城的广播频道传出声音:突发意外实属偶然,造成大家的惶恐……虽然没有造成实质人员受伤,但为确保大家安全,建议大家一旦在身体出现状况时尽快咨询医生,及时就诊,届时本地将提供免费咨询………


算是现阶段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应急对策。阿俊想。


“阿俊,跟上,走了啊。”一同前来的游客已经自发组织好队伍,回头提醒阿俊。


阿俊回过神,一扭头对上小源眼睛。


他紧了紧手心,带着小源跟在队伍的最后。




和男人手拉手也没什么,都是男人么,小时候和好朋友也会这样。阿俊没往其他方面想,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小朋友。


但他抓着小源,手心里的触感似曾相识,心想改天还是要把毕业相册翻出来看看。






旅馆楼下本来就有家小诊所,本来九点钟就关了门,现下又硬是被惊魂甫定的游客们敲开。


打着哈欠的阿公一边往身上穿白大褂一边往抽屉里摸听诊器,望着围住自己的人群,睡意瞬间被怒气取代:回去回去!不排好队别给我进来!


刚才还在推挤的人们瞬间偃旗息鼓,笔直的直线立马呈现在阿公面前。


阿俊牵着小源走了一路,一直走到旅馆楼下才送开手。小源活动了下手腕,上面勒了圈红印,也没说什么。


回了房间后阿俊先去洗澡,头发湿淋淋的出来,催促小源也赶紧去洗。


“你现在要睡?”小源看了看表,才十点钟。


“没有。”阿俊怔了一下,一边擦着头一边往背包里翻指甲钳,脚底板的水泡已经破了,皮往外翻着。


“那我等下再洗,现在好累。”小源说着就要往上铺爬,却被阿俊拉下来。


“又怎么了?”小源的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


“现在洗,等下去楼下。”


“什么?”


“去看一下医生。”阿俊把小源推向浴室,毛巾扔到他头上,“上里的时候有听到其他人说,诊所开门到十二点。”


“喂!你脑袋没问题吧!”被关进浴室的小源明显被气笑,咚咚敲了几下毛玻璃。


阿俊守在门口,吹风机呜呜的响起来。


不一会儿,浴室里也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等两人到了诊所,前面排队的反而只剩下零星几个本地人。


年轻母亲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吐,还有一位喝多了的中年人睡在躺椅上打鼾。


有个年轻的小护士在帮忙,看到阿俊和小源明显的游客打扮,语气不怎么友善,让两人先去休息室等着。


小源想走,阿俊扯了他一下,小声说,“来都来了。”


两人就又留下来。


其实阿俊说完那句也是有些后悔的,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甚至有些抽离了逻辑。稀里糊涂的参加加入了旅游团,莫名其妙的和小源住到了一起,神经质一样的跑去呈英雄,现在又来那套滥好人做到底。从始至终,没有一件事是本本份份出现在规划内的。


而小源似乎是真的乏了,一进休息室就倒进床上,手背搭在眼睛上,浅蓝色的床单海一样的覆盖住他。


床头柜上放着个听诊器,阿俊干坐着无所事事,拿在手中把玩。


“初二下学期。”小源突然开口。


“初二下学期我刚转过来,那年夏天也是像这样大家约好一起出去玩,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又取消了。”


好像是有点印象,初中时代有一年的暑假格外悠闲,忘了是怎样的意外,学校里下了硬性规定不让大家在街上乱跑,以至于一整个夏天都是在室内度过——去书店租漫画和录像带,趁午后人少的时候跑去游戏厅打魂斗罗。回头开学,大家平均都白了两度。


“咦,你是初二才转学过来的吗?”阿俊却也抓住了对话里的另一个线索。


“嗯,只呆了半年,后面随大人工作调动,就又转走了,再说,”小源睁开眼睛,侧脸朝阿俊一笑,“这里的升学率本来也不怎么样嘛。”


笑着的小源,眼睛极其明亮,疲倦被短暂的回忆替代,少年的时光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闪闪动人。


“说起来,那时候写进作文里的梦想,还是胡编乱造的要学医救人。”小源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头发,坐在床边,“还要等吗?睡一觉就好了。”小源说罢就要从床沿跳下来。


“医生?”阿俊的神思还停留在上半句。


“怎么?”


“像这样?”


本该是为了活跃气氛而做的玩笑举动,阿俊却拿了听诊器的触头,鬼使神差的去探听了小源的心脏。


平稳的心跳声。咚咚咚,是勺子挖开西瓜瓜芯的第一口,节奏明快地律动,生命体征是最显而易见的活着的证明。


“哎?你这样可算犯规。”说着,小源便以牙还牙的去摸阿俊的左胸口。


玩笑造成的尴尬被另一场玩笑化解,阿俊抓着小源的手笑着躲闪,直到被身后的咳嗽声打断。


阿公负手立在身后,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还会听诊呐?”说话间已经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听诊器按上了阿俊心脏位置。


阿俊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听了一会儿,阿公摘下眼镜,在两人间打量一眼,语调悠长:“跳这么快,吓得不轻嘛。”


“不是……他……我……”阿俊看一眼小源,又看一眼医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小源却迎着阿公探过来的目光轻轻笑了笑,说了句“打扰了”便拉着阿俊跑掉。


这次换成小源主导,阿俊紧随其后迈大脚步。


他拿空闲的右手去摸自己左边心房,那里的器官还在砰砰直跳,心脏好像要从胸口逃跑。






旅行结束后,阿俊和经纪人那边有了一次长达两小时的通话,主要围绕在是要坚持走更为纯粹的音乐路线还是兼顾大众适当的往娱乐方面发展这一问题展开辩证讨论。


这次通话终于不似以往不欢而散,双方各自做出一些妥协后,终于推进着事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阿俊摸着已经发烫的手机后壳呆呆的靠在床边,刚准备放下,手机又传来通知音。


点开看,校友群里正传送着班长一连发送的几十张照片,几乎无一例外的全是班长那张比着剪刀手自拍的大脸。


阿俊往上翻了翻,夹杂着的几张树木照片在里面格外显眼,再想继续,突然新的消息发送过来,阿俊手一滑,讯息迅速滑到最底部,刚刚发送到照片缓慢加载出来。


是金色的火花。


于夜空中溅落成散开的流苏缓缓坠落,地上的人们行色匆匆,移动的身影在镜头里变成虚晃的叠影。而自己,还有站在自己旁边小源,却刚好在焦点内。


人们的表情在闪光灯下无从遁形,阿俊的脸上有罕见的愠怒,小源则有些恍惚,微微侧头看着阿俊。


此照一出,瞬间炸出群聊里潜水已久的人们。


“上次聚餐后好久没有看到小源啦。”


“你们去看了烟火?单位福利不错嘛,正好最近也想跳槽,有推荐的没有,要不然提前办退休好了,跟着小源混。”


“就该现在这个温度出去旅游啊,等小孩子放暑假,哪里都是人挤人,烦死了。”


“我们还不是从小孩子过来的。”


“想起升初三的暑假,那年大家还一起偷偷的跑出去玩。”


“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


“哦?小源旁边这个原来是阿俊啊。”


十句里只有那么一句,夸赞小源对时候稍微提带了一下阿俊。


小源比想象中还要受欢迎。




从母亲那边也会时不时的听到一些关于小源的夸奖,聪明机灵,有求必应,甚至在同龄人眼中都是难得的“好孩子”。


“读书时候和你一届的嘛,前几年才搬回来。”


“他父母身体不太好,所以小源做导游也只是在这附近,太远的从来不接。”


“听说之前在不错的企业里,辞职的话,遣散费也没得拿吧?哦,问你你也不清楚。”


“上次水库那边有小孩溺水,还是小源正巧路过救上来的,上了报纸呢,那期报纸家里好像还有一份,你要看吗?储物间里找找,你爸平时都放在那边……”


“说起你爸,他……”


“不用了。”阿俊兀自截断话题,躲回房间。


虽然这样说,但他当晚还是在储物间里翻找了半天,地方报纸上浸些茶渍,皱皱巴巴的,豆腐块大点儿的地方,小源拿着锦旗,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


小源也会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吧。阿俊默默的想。








手机叮叮叮的提醒音把阿俊从回忆中拉出来,群聊的内容早就开始变换对新内容,大家在讨论着最近流行的育儿早教内容。


阿俊退出信息栏,在通讯录的界面划了一下拨出一个号码。


“喂?是我,下午有空吗?这里有两张电影票……嗯,不然为什么会找你。”停顿一下,后一句的语调突然变低。


“那说好了,五点钟我去你家找你。”




阿俊打完电话,换了身衣服便直奔电影院,影厅尚有些还未下映的小成本电影,两张票的价格合起来也不过三十几块。


室外的气温又偷偷上升了一点,稍微走快一点便会出汗,后背的布料贴在肩胛骨,时不时就要扯一下领口。


走得快了,甚至像在赶路,想要快点见到那个人的心情不知不觉露出马脚。


结果快到小源家的时候,阿俊突然就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刚才电话里小源问他,是不是女朋友没空才会来找自己看电影。


那种微微上扬,又心不在焉、满不在乎的语调,听在阿俊心里,直到这时才慢慢发酵,后知后觉的在意起来。


明明没有什么女朋友的。想去看电影,能瞬间想到可以搭伴的人只有小源一个便直接找来了。想站在小源家门口等他,带着仪式感的仰头冲楼上喊他名字要他抓紧时间,期待着能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小源的脸,享受对方从二楼冲到一楼短短三十秒的等候时间。


小源身上有这个年纪的人难得的鲜活,是从树上摘下来的鲜果,带着朝露的暑气,刚好让人在嫉妒前止步的羡慕。让阿俊不自觉的想去靠近。


但以上只是原本的打算。


阿俊从裤兜掏出电影票,十分钟之前的出票信息还热得烫手。还是算了。阿俊站在原地扇了扇风,然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我看到你了。”


“怎么又回去了?”


“女朋友call吗?”


“我还特意洗了澡。”


“那我去找别人玩喽,拜拜。”


手机响起通知音,接连几条信息发过来。


阿俊握着手机,扭头向小源的家看过去,对方正坐在二楼阳台的栏杆上向看过来的阿俊招手。


为了搞清楚那究竟是“你好”还是“再见”的谜底,阿俊不得不再次向小源走去。




任何感情在最初萌芽的阶段,还是带着一点故意为之互相确认的意思。


明知故犯的试探,只要能够得到预想之中百分之一的回应便跃跃欲试的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行动。人们在害怕受到伤害的同时,也在期待着爱与被爱。而后者所蕴藏的勇气,甚至要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要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才可以啊。






在那个转瞬即逝的初夏里,阿俊和小源几乎看遍了小城影厅里的所有电影,尝试了所有能带进影厅的食物,影厅里的售票员也认得两人,下次再见面的时候熟稔地打声招呼,然后悄悄告诉他们特意帮忙留了VIP座。


“真铁啊,你们两个。”对方说。


阿俊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度过这个阶段后,阿俊也终于迎来了一次正式参观小源家的机会。


攀爬着葡萄藤的门廊前,小源的父亲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见到阿俊点点头,拿拐杖指了指二楼的窗口,“在那儿等你呢。”


阿俊顺着看过去,浅蓝窗帘从窗口飘出来,斑点狗的图案点缀其中。


啊,怎么说都有些过于孩子气了。


谢过叔叔后,阿俊按捺不住心中涌起的激动奔到二楼,等打开房门,里面却是非常简单的男生房间,简单到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


门板背后贴着半米高的NBA球星海报,书架上陈列着年代久远的飞机模型,窗台种了两盆绿萝,长久忘记浇水,叶子已呈现黄色。


阿俊走进去,翻开他倒扣在床头柜上的书,全是外文。


完全看不懂。


小源还在洗澡,浴室里有哗哗水声,阿俊躺倒在床上,望向天花板,浅绿色的墙皮因为潮湿鼓起好几个包。


“看什么呢?”没多久小源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走到书架前摸了把钥匙扔给阿俊,“从朋友那里搞了两辆公路自行车,这把给你。”


阿俊想起来确实是在院子里看到两架半旧不新的单车的。


“天那么热……”阿俊沉溺在软塌塌的床垫上,翻了个身,左手伸向小源,张开五指。


指缝间的小源穿着松垮的工字背心,露出大片赤裸的肌肤,肩膀和胳膊挂着些未擦干的水珠,肥皂味很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熨烫的粉红色。


阿俊不受控制的去按了按心口。


“猪。”小源笑着骂了一句,走过去抓住阿俊左手,手指顺其自然的契合进了对方的指缝。


拉一下,对方纹丝不动,刚准备再加把劲儿,下一秒却反而被阿俊拽着一起跌倒在床上。


“搞什么嘛。”小源把毛巾甩到阿俊脸上,笑着翻到一边,两人变成平铺的姿势。


天花板上鼓起来的包,数了数,拢共有五个,进入七月份,雨季也快要来了。


头发还在湿漉漉的往下掉水珠,小源翻了个身准备起身,结果半路上又被阿俊拉住,重新躺回去。


“别闹,我去吹头发。”小源抬抬胳膊,再次试图起身,却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阿俊半撑着身子,一手按住小源一边肩头,另一手撑在他身侧,俯瞰向他。


小源动了动,阿俊用比之更大的力气去制服。


呼吸有些过分的近了。气氛一时凝固下来。


时隔上次近距离的观察小源已经过去近两星期,对方早已不再是那个聪明机警爱耍滑头的小导游,也不是随随便便用几个听来的“大好人”之类的词便可以概括形容的随便一个什么。


此刻眼前的他又什么都没有了。


好像之前观察到的又全都变成了假象,真实的小源只是一张白纸,在无意间袒露出他的全部。你在上面书写什么,便是什么。




万籁俱寂的午后,楼下偶尔传来几声车铃,只有这时候才能确认这不是在梦中。阿俊慌忙回过神,匆匆松开手。


“还骑不骑车了。”小源伸了个懒腰,目光放向窗外。


“嗯。”阿俊点点头。


“你还是老样子。”小源先一步下楼,后脑勺的头发湿漉漉的戳在领口,水滴顺着后颈滑进布料覆盖看不见的地方。




那天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只在堤坝上骑了两圈后便匆匆结束。


专业公路赛车和普通自行车有什么区别阿俊并没有体会出什么,堤坝两旁的芒果快要成熟,青皮终于显露出点点黄色。


从后面看小源的背影,两人总是隔着一臂的距离。


阿俊甩甩头发,追上小源,超过他,回头喊道:后天再去看电影啊!至少有免费冷气可以吹!


“好啊。”小源吹了个口哨,慢悠悠落下更远。






终于想起来的空闲,阿俊翻出毕业相册来看。


标着x年x月x日的塑膜相片呈现在眼前,女生们的胸部还没怎么发育,晒得黝黑的男孩子则都剃了清一色的平头。照片底部附赠同学们的名字,阿俊对着那些代号来回看了三遍,才想起来小源说过,他只呆了半学期便又转走。


半学期,堪堪一百来天。


能记起来的、能留住的,什么都没有。






阿俊母亲在晚饭后罕见的没有急着去广场,她神色古怪的盯着阿俊看了一会儿,问他最近是不是在谈恋爱。


阿俊忙着回信息,随口嗯了一声,想必连问题都没有听清。小源那边约了朋友,问他要不要一起。


肯定的答案比预料中早来,阿俊母亲一时也有傻眼。


“本地人的话,改天可以带回家来看看。”阿俊父亲打破沉默,良久开口。


“什么?”阿俊收了手机,面对眼前两个神色严肃的人,把目光转向母亲。


“你那个朋友……如果有长久交往的打算……带回家里见一见也是可以的。”阿俊母亲咳了一下。


“嗯。”阿俊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想多,随口答应下来,并没有注意到误会越来越大。


“成年人了就要有自己的打算,事情在做之前要考虑清楚。”阿俊父亲从饭桌上起来走去客厅坐下,离着远远的,话还在传过来。


“……很多事情我们做大人的不适合插手,但总不能看你一个人去犯错,做父母的又怎会害你?外面做的事情如果有困难,就……”


“还有点事,出去一趟。”阿俊突兀的打断父亲的话,抓了手机直接走人。


以一种非常粗鲁直白的方式,单方面的强行中止对话的进行。




沉默或是离开,从很久以前便成为父子间的常态。


不知何时开始和大人们的沟通总是陷入僵局,后来因为次数太多而摸索出打破这种局面的唯一方法,那便是不再深入话题。流于表面的问候,礼节性的交流,不再向谁袒露心声,甚至去向北方,不可不承认其中也有这样的原因。


可是有很多事情,阿俊父亲不讲,阿俊却也心知肚明。回家后收到一次快递,本以为是经纪人寄过来的合约样本,擅自打开后却是父亲的体检报告。太专业的术语和数据阿俊看不太懂,诊断书上的中文他还是可以理解的,那上面讲血压和血脂有些偏高,心脏问题的老毛病还要多加注意。除此之外,父亲一手创建和经营的工厂也时不时出现一些小意外,这两年效益不太好,提前遣散了一批老员工,好像心灵感应一般,工厂跟随着主人一同衰老了下去。可即便是最为困难的时候,家里的事情仍然没有告知过阿俊一分。


阿俊享有着“在外面打拼不需要操心家里”的特殊待遇,另一方面,则是他特意避开不去打听。


还是带着点私心的,以为不去了解就会延缓承担那些责任的日期。


因此最开始的时候工作室里的人一直以为阿俊和家人有很深的矛盾,结果逢年过节看到他和家里人打电话视频,时令季节也会收到家里寄过来的当地特产,才发现也并不是想象中的苦大仇深。


任何的过节与隔膜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不拒绝不代表支持,不过问同样不代表理解。阿俊的音乐梦想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那么不切实际,父亲在等他继承家业,经纪人在劝他放弃纯粹的艺术化而投归到娱乐圈,人人都在替他规划未来做人生打算,好心建议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ABCD的选项排列好告诉他,世界上可以走的路只有那么多。


尽管换一种身份他看起来仍然像只出现在不平常生活里的主角——阿俊仍然感到举步维艰,无处可逃。






阿俊不知不觉走了很久,直到站在小城新开酒吧门口,小源的朋友已经到了。


看起来很开朗的同龄男生,说话时候带着点外地口音,坐在沙发上看不准身高。


两人聊了有些时候,阿俊坐下来的时候看到杯子里的冰块已经化掉了,杯壁液化了湿淋淋的水滴。


他坐在一边听了一会儿,拼凑出这两人曾是大学同学的信息,这次对方刚好来附近出差,便找过来重聚。


其余讲的,已经完全是自己无法插入进去话题。


自己未曾参与进去小源的生活,多年未见的光景,各自在不同的世界生活着,听其他人讲出来,才发现距离与时间的鸿沟把人与人之间切割的四分五裂。


吧台上的服务生一直在喋喋不休推销他新调出来的鸡尾酒,阿俊便点了一杯。


酒精催发下,原本浮动在冰面表层的低落一下子化完了,浮冰低下的那些冰块成为新的燃料,家庭啊,梦想啊,生活之类,全部通通抛到一边,等它完全烧起来,发出熊熊火光,阿俊才意识到,原来这些情绪是嫉妒。




而等小源和其友察觉到被冷落许久的阿俊时,阿俊已经趴在吧台上睡了一觉,几只空空的高脚杯七零八落的摆在面前。


两人不得不一人一边把他架起来。


醉酒的阿俊不怎么说话,虽然意识还算清醒,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才发现小源的朋友要比自己还高些,对方占着体格的优势,自作主张揽过阿俊大部分的重量,甚至还贴心的问小源,要不要自己直接背他回去。


“才不要!”阿俊突然发飙,但吼完后又重新恢复最开始的昏迷,挣扎着,试图把软塌塌的身体转嫁到小源身上。


“这边不好打车,辛苦你了。”小源无视阿俊的示好,一边挣脱着阿俊的束缚一边将他往朋友的背上托,手指实在被阿俊抓得牢,便又由着他牵了。


于是三人就以这样的怪异的组合方式走完了剩下的路。




朋友在阿俊家门口和小源道别,走两站路会有通往酒店的夜班车,他站在几米远处,问小源要不要一起,如果顺路的话可以再聊一会儿。


“不了。”小源摇摇头,指了指倚靠在自己肩头的阿俊,手指插在阿俊乱糟糟的头发里,敲了敲,“看这样子恐怕进不了门,我等下送他进去。”


“你们关系蛮好的嘛,”朋友笑笑,“刚才走的那一路,他一直在喊你名字。”


“是么。”小源的语气听起来仍然没那么在意。两点钟后街道路灯的光会被调暗,演上这个当口,他的表情隐在背光处,让人捉摸不透。


“他喜欢你吧。”朋友又笑。


小源不说话了。




夜里的风一扫白日沉闷,凉意透着空气渗到人的肌肤表层。等感受到手背一凉,雨滴已经接二连三的下来了。


阿俊的酒在半路便已经醒了,他撑到小源的朋友离开,才缓缓从小源身上起来。


零零星星的对话阿俊也都有听到,喜欢不喜欢什么的,就这样被人一语道明。


“那我先回去了。”淅淅沥沥的雨丝里,小源从花坛的台阶上站起来,插着口袋,从背后挥挥手。


手刚落下,又被人从身后拖住。


“看来力气已经恢复了嘛。”小源转过身,低头看着阿俊。


“你是怎么想的。”阿俊松了松手,把控着刚好不被小源逃脱的力气,声音闷闷的。


路灯下的雨虽然是黄色的,但裹着雾气,浑浑噩噩的却又像泡在牛奶里,看不清人的表情。


“你想听什么?”


“和我交往。”阿俊抬起头,注视着小源的眼睛。




说完这句话的阿俊,比起等待对方给出回应的忐忑紧张,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他后来重新回忆到这个节点,才意识到,当初的自己不过是想用一个新的问题去取代之前的难题,无论小源怎样回答,都可以将自己从其他任何一处的压力中得到暂时的解脱。


试图借助爱情来麻痹自我,怎么看都洗脱不了卑鄙的嫌疑。




所以即便那时的小源说了拒绝,其后果和点头没什么区别。


但之于阿俊自身,那是他向前迈的很大一步,足以影响他的爱情是否成功。




阿俊好久那有睡得那么踏实,一夜无梦,睁开眼已是第二天十点。


醒来后手机里有几通未接来电,经纪人call他抓紧时间归位。电视台那边突然有了一些时间变动,原本说好下月才录制的节目要提前,阿俊的休息时间一下被提到大后天。


太不巧了,一方面是他触手可及的爱情,另一面是他在此一搏的事业转机。




不管怎样,还是得和小源见一面才好。


这样想着,阿俊已经迅速冲好澡,和母亲打了声招呼便直奔小源家走。结果走到半路便遇上了他。


对方显然没睡好,单车撑在一边,站在路边的自动贩售机前点来点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硬币投进去,挑了一瓶运动饮料。


“好巧。”阿俊磨磨蹭蹭走到小源面前,“今天休息?”说完阿俊就后悔了。用这样的话题开头实在糟糕,前一天晚上还在表白的人过了几个小时后再见面却像偶遇许久不见的老同学。


“嗯。”小源瞥了阿俊一眼,从口袋摸了几枚硬币帮阿俊选了一瓶矿泉水,“没有那么多零钱了。”理直气壮的。


洒水车刚刚经过,街道上满是湿淋淋的水汽,合欢花被风吹落,地上脏兮兮的。


两人胡乱说了一些话,一边走着,就又去看了一场电影。


小学生已经放暑假了,初中高中的学生也正在应对期末考试,周一的电影院冷冷清清,售票员是新面孔,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上一个前几天回了老家结婚。


“老大不小啦,听说今年也要三十岁了。”对方回忆着前一位职员的样子,一边问小源,“可乐加冰吗?”


小源点点头,从柜台上抽了两根吸管。




那天看的是部枪战片,粗糙的音效充斥在整个影厅,前排的老人看了一会儿便揉着耳朵走了,半小时后,最后面角落里的情侣也起身离开。


阿俊看得全神贯注,直到电影里突然的爆破场面一出来,发出嘭的一声。


他恍惚一下,许久才回过神。


顺势扭头去看小源,对方低着头在打瞌睡。


阿俊往下滑了滑,放低上身,很自然的托着小源的脸让他倚在自己的肩膀上。


正片放映结束后,最后播放的是电影的片尾。参与人员名单随着旋律缓缓在屏幕上呈现,主演之后是,导演后面是制片,后面的后面是编剧。再往后的往后,是片尾曲的演唱作词与编曲。


影厅里的灯已经亮了,保洁阿姨提着垃圾桶等在门口,阿俊突然感到有人勾了勾自己指头。


“看到你名字了。”不知何时小源已经睁开眼,仍然倚靠在阿俊肩头,他看向逐渐转黑的银幕,嘴里面小声念道:“原来一直在向这方面努力呀。”








阿俊也是那种会给自己立下誓言,不在xx岁前达到什么目标就会怎么怎么样的人。不过这些话也都是说给自己听听,写在备忘录里,保存在社交软件的草稿箱。不一定会实现的梦想,搞得人尽皆知的话还是很丢脸吧。


只是为了不走父辈们安排好的路便故意为之的去选择更遥远的地方读大学,因为在校艺术节上获得唱歌比赛第二名便毅然决然选择走上音乐道路,即便在创作领域屡次碰壁但也还是硬熬了过来进入了业内口碑相当不错的一家工作室。花上比其他人两倍三倍甚至更多的时间去熟悉乐理掌握基础,比任何一个好学的学生都更为勤奋,案头堆积起来的乐稿成山成海,成功不过寥寥。


阿俊一直在做着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努力。


阿俊最害怕变成普通人了。


初中作文里关于梦想的内容,明明写着要做宇航员。




但被用“原来一直在向这方面努力啊”的话评价,是第一次。


阿俊喉咙发紧,手臂拢起来想去抱对面的人,却不得不又碍于清洁人员狐疑的眼神而把手又放下来。


他摸了摸小源的头,低声说谢谢你。




小源是世界难得的圆,包容着每一个锐角,是不去戳穿肥皂泡的另一个肥皂泡。飘忽不定,天地漫行。








离别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快,机票选了最近的那班,去机场的话又要在路上花费一个多小时。


那天不敢巧,小源临时有事脱不开身,父亲却一反常态执意要自己开车去送,阿俊没有办法,坐在副驾驶听了一路的车载广播。


中途出了一点状况,车子差点撞上隔离带,交警也来了,父亲站在一边着急,来回地踱步,重复了好几遍是导航出了问题,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意外。他一边问没问题的话能不能现在就可以走,一边偷偷去瞄阿俊。 


“不然飞机就赶不上了啊。”


所幸交警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例行做了一些记录后便放了行。后半程的路却不得不互换位置,阿俊自己做司机,副驾驶换做阿俊父亲乘。


等阿俊赶到机场,领好登机牌去安检排队,从机场附近赶来的表哥也刚好接到阿俊父亲。对方刚才在电话里被阿俊拜托,能不能送老人回去。




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阿俊突然想起自己去问小源,他口中有关自己的“老样子”究竟是什么时,对方所给出的答案。


“孩子气。”对方这样说。




离别的背影是之于阿俊的月台,崩裂的石块稀稀落落从父亲的肩头落下几块。阿俊紧紧抿着嘴,大步走向安检口,没有回头。








在离开之前阿俊和小源又去骑过一次车, 上次的钥匙被阿俊带走,车子也就一直没还。


专业的公路赛车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车链的顺滑程度、车胎的摩擦力度,流线的车身设计,整个车骨都更加轻盈。


堤坝两旁种植的芒果已经完成成熟,灿黄的果皮下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小源跑过去拧了两颗下来,两人站在路边扒下皮分食完。


嘴角指缝全是黄喇喇的汁水。


已经完全是热风了,燥热的空气浮在地面低空,蒸得草木蜷曲萎靡,地面三十厘米处呈现出快要融化的扭曲。


小源开了一瓶随身带着的矿泉水招呼阿俊漱口,两人仰着脖子吭啷吭啷地漱完吐出来,接着用剩下的水洗手。


水滴溅到T恤上,溽湿一片,被汗气蒸得微微发红的皮肤透着体恤印出了大概的轮廓,有些说不上来的色情。


“对了,这个送你。”阿俊想到什么,抓过小源手腕。


“咦……”小源摊在手心,三个香囊陈列其上,他拨弄了两下,一脸不可置信,“这东西你还留着?”


“我妈嫌太老土了。”阿俊有些难为情。


“那你送我?”


“不是说有什么三个锦囊,在我不在的时候……”说到离开,阿俊的声音越来越轻。


实质性的离别虽然不会过于漫长,却还是提前替未来的自己感知到了伤感。


“什么时候回来?”小源把香囊装进口袋。


“那你呢?”




在确定关系前被对方告知有出国的打算,阿俊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继续这段关系。


“反而是父母一直不想变成拖累,希望我有自己的打算,”说着这样的话的小源,眼里满是坦然,“毕竟一直用‘理所当然’的方式来处理所有事情,都太自以为是了吧。”




“不过实在要是忍不住的话……”小源一顿,眼睛飞快的瞟了阿俊几眼,“允许你对着我的照片那个啦。”他一脸大方的当即对其开放了自己的肖像使用权。


“神经。”


阿俊拍了一下小源脑袋,双方笑开,然后下一秒,相互的嘴唇就贴到一起了。


矿泉水瓶滚到地上,水湿淋淋的撒了一地,太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阿俊托着小源后脑勺,在亲吻的间隙窥到他颤抖的睫毛和从额角流下来的汗滴,更加用力的抱紧了他。


爱情变成阿俊的出口,他第一次感知到自由。










十年前的堤坝还是一片土地,浅滩上有小孩子们游玩的痕迹,调皮的男孩子们走的远了去了施工地点,互相比赛谁能在下一次爆破前离爆炸点最近,赢了的赌注不过是逃避掉整个暑假的作业题。


同行的朋友们有精瘦的班长、黝黑的阿健、豆芽一样的小毛和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源。


女孩子站在岸边负责加油打气,阿俊卯了劲儿,再每次喊停前都跑出去最远,爆炸声也贴在耳边越来越近。


落在身后的男孩子们在他身后大骂:见色忘义,命都不要啦!


直到距离不远的上空毫无预兆地腾起一簇白烟。耳边响起嘭的一声。


紧接着水纹迅速扩散开,褶皱跟着地面剧烈波动。


阿俊没有反应的余地,大脑一瞬间的空白,感觉衣角被人从后面用力扯了一下,然后跌进漫过大腿根部的水流。


水色的画面里,小源嘴巴吐着泡泡,头发张牙舞爪,衬衫被水撑开,像盛开的水母。


初二下学期才转来的男生,在这之前也不是很熟悉的同学,偶尔收作业的时候才会打声招呼,但是,但是下学期的话,可能就会变成不错的朋友了。


水里阿俊这样想着,向小源伸出手。


头顶传来工地人员大声的叫骂,小孩子滚远一点,信不信把你们家长叫来之类。


离得远的孩子们一哄而散。


但随着大人们的恐吓声越来越近渐近,阿俊听到有人淌着水走过来,一把抓住自己和小源的胳膊,把两人从水里捞起来。


“还有你们两个臭小子,不要以为藏在水里我就不会发现……”大人们气急败坏的声音还在呱呱呱地往天空扩散。


阿俊却紧紧握着小源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故作轻松地侧头跟他说,“下学期我带你去打球。”


“好啊。”










飞机起飞前的短暂等候时间,阿俊从口袋里摸出道别前小源又塞回给自己的锦囊。


他打开第一个,掉出小张折起来的纸条,又接着打开剩余两个,也是同样的白色便签。


他慢慢揉开三张纸条。


看到那上面分别写着:


嘭。


嘭。


嘭。










end.










+++++++


灵感来自北野武的《阿基里斯与龟》


又跑题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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